【作者小传】李之仪
(1048—1127)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元丰进士。曾从苏轼于定州幕府。历枢密院编修官、通判原州。元符中,监内香药库。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草范纯仁遗表及行状,编管太平州。能文章,尤工尺牍。有《姑溪居士全集》。
合流遇潘子真,出斯文相示,因置酒。子真,黄九门人
李之仪
山谷老子久不见,豫章诗人何许来?
章江未觉清澈骨,西山一带寒烟开。
文章明镜现诸相,句律蛰户惊春雷。
红炉劝坐且一醉,为我更赋扬州梅。
这是一首七言拗律诗,是写给黄庭坚(山谷)的门人潘子真的。“黄九”是黄庭坚的行第。潘子真名淳,南昌人,曾从黄山谷学诗,著有《诗话补遗》(又称《潘子真诗话》)。合流当指章水南北二源相合后又东与贡水合流之处(二水合流即为赣江,即古豫章水)。作者与之在此相遇,既以文章相示,复又置酒相待,自然免不了有一番称赞潘文的应酬话。这首诗借用黄派律诗的散句拗调以及对典故点铁成金之法,仿其体而酬其文,不无游戏之意,然而也颇见其构思之巧。
首联写相遇之喜,见门人而先问候其宗师,是通常的礼貌,但用调侃的语气称黄庭坚为“山谷老子”,又可见作者与之关系的亲密。李之仪曾多次为黄山谷帖、草字、词、铭作跋,对他的为人、书法、文才都有较高的评价,所以见其门人而触动契阔之感,也就很自然了。江西在古属豫章郡,郡治在南昌。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故人称山谷为“豫章公”。这里问豫章诗人何许来,一语双关,主要是以籍贯称潘子真,问其如何来到此地,但也将他是豫章派诗人的身份顺便点了出来。“何许”二字似乎是最平常的疑问词,但此处实用《图绘宝鉴》中“何尊师不知何许人”的出典,暗伏问讯尊师近况如何之意,正与上文“久不见”文气连贯。这两句在问候中点明“遇”、“子真黄九门人”的题意,语言之质朴近乎白话,更显得口气亲切随便。
颔联中“章江”、“西山”当是写眼前景。由“寒烟开”可揣想相遇的时间是在冬末春初,但也不可以为这两句就是纯粹写景。韦应物有“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满雪山”句(《休日访人不遇》),此处即翻用其意。韦诗以门前雪山、寒流喻诗思之清,这儿更透过一层,谓读斯文连章江都不觉得清澈骨了,也就是说潘子真的文思比江水还清,犹如西山一带寒烟散开一般明净。“西山”句合用两个典故。《晋书·王徽之传》载,王徽之以手版拄颐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世说新语·赏誉篇》载卫伯玉称乐广说:“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就曾用“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来赞美李琎的风度俊爽和对他的热情接待。这儿将两个典故化为眼前之景,寒烟开暗藏披雾而觉西山有爽气之意,由评诗思之清而兼及诗人风神之俊爽,同时又暗度陈仓,使“披雾”这一典故中“人之水镜”的含义与下一联中的“明镜”之喻取得一暗一明的照应。颈联前一句赞潘文有如明镜,反映事物可使情貌毕现。以明镜为喻,取其明澈之意,承颔联赞其诗思之清而来,“现诸相”则是释语,这也是有意用豫章诗人好采佛经典故的办法来恭维其文章的明晰,可谓以其人之道还酬其人之文。后一句赞其句律,谓其诗声调宏大惊人,有如蛰雷。春雷始发声音可启蛰虫,这句取杜荀鹤的“和君诗句吟声大,虫豸闻之谓蛰雷”(《和友人见题山居水阁八韵》),与颔联一样,都是用黄庭坚的“点铁成金”之法,既是化用古人陈语,又正合冬末春初之景。尾联劝潘子真且图一醉,见宾主相得之欢。红炉即红泥小火炉,仍扣住冬景。末句请潘子真再为他赋扬州的梅花,用杜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之典,实以潘子真比何逊,何逊是齐梁间人,其诗“清机自引,天怀独流”(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以最后仍以恭维潘子真文思之清扬为归宿。
这首诗粗看比较生硬,似乎各句格调不甚和谐,又故意违反七律常格,不光用拗律拗句,而且对仗不工,用字不避重复,如“章”字出现三次,“一”字出现两次。但细按之则处处扣住冬景的特色,又处处关合潘诗的清思,自有其内在的联系,而且典故层见,颇见功力。李之仪不是江西派诗人,其诗多华章丽句,饶有风力,倾向于取法李白、韩愈及齐梁,但他对黄山谷的诗风很熟悉,曾说“余居当涂凡五六年,鲁直所寓笔墨,无不见之”。因此这首山谷体虽是客串,倒也能得其神似。以这种风格来称许山谷门人,更是别有一番情趣。
(葛晓音)
次韵东坡还自岭南
李之仪
凭陵岁月固难堪,食蘖多来味却甘。
时雨才闻遍中外,卧龙相继起东南。
天边鹤驾瞻仙袂,云里诗笺带海岚。
重见门生应不识,雪髯霜鬓两毵毵。
李之仪于元丰中登进士第以后近三十年,乃从苏轼于定州幕府。元符中监内香药库,又因曾从苏轼征辟而被勒令停职。他与东坡不仅有师生之谊,而且同受党争之害,所以彼此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这首七律将作者闻东坡还自岭南时悲喜交集的心情和重瞻东坡风神的渴望融化在浪漫的想象和苦涩的感叹中,深情地赞美了苏轼身处逆境而能保持达观的开朗胸怀。
首联概括东坡流放生涯中的甘苦,语似慰解而意极酸苦。“凭陵”有逼压之意,写东坡在政治斗争中所遭到的凌逼以及在艰难岁月中所承受的精神压力,颇为精切。蘖即黄蘖,落叶乔木,果实及茎内皮皆黄,可入药,味苦,古人常以黄蘖比苦心。虽说物极必反,但决无苦多反而味甘之理,这两句是反话正说,犹如人愤极无泪唯有苦笑,实是以反常的甘味来表现极度的苦味。另一方面,从东坡豁达的人生态度来看,这两句也写出了他在贬谪岭南的逆境中安之若素、甘之若饴的精神。
颔联写苏轼遇赦归来的背景。徽宗即位,例行大赦,这时向太后处分军国事,打击变法派,原来被变法派流放到岭外的元祐党人纷纷量移,相继复职。在他们看来,自然是雨露恩泽遍及朝廷内外。以“才闻”和“相继”对仗,可见出旧党起复之迅速,以“卧龙”为喻和“时雨”相对,赞美元祐党人的政略才能,反映出作者的政治倾向,也形象地写出了旧党得赦之后枯而复苏的政治气候,交代了苏轼得以还自岭南的原因。
颈联借颔联卧龙腾起之势,描写苏轼从天外归来的风采:鹤驾清风,仙袂飘飘,云里诗笺还带着海边潮湿的雾气。李之仪好将气清澈骨的人比作仙人凤鸾(如《题张湛然兄弟所居壁时谒之不见》),此处不仅是赞美苏轼贬谪之中依然保持着旷达的胸襟和旺盛的创作力,而且把他历尽磨难而依然清旷飘逸的形象升华到谪仙人的高度。在阔别东坡的日子里,作者是这样魂牵梦萦地怀念着他的老师:“几度惊回窗下梦,新来添得雨中寒。伤心不见东坡老,纵有鹅溪下笔难。”(《和储子胥桩竹》)难怪东坡的归来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所以这一联是将作者平时的梦境与苏轼潇洒的风神综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浪漫想象,东坡从天而降的形象又是将他喜从天降的心情夸大并加以具象化的结果。
尾联从浪漫的想象跃回现实,从“应”字可见东坡老归来后重见门生不相识的情景实为作者的揣想。“两毵毵”既指鬓、髯皆白,又包括两人须发皆白的意思在内。连门生都已如此衰老,则东坡历尽坎坷之后的老态更可想而知。事实上东坡归来这一年已经六十六岁,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这一联真切地写出了与宗师同命运的门生历尽苦难之后的深沉感慨,对东坡在贬谪中耗尽余生的不幸,流露了无限的同情。
此诗中间两联意奇境阔,首尾两联情悲语酸,却并无不协调之感,主要是诗中所写东坡洒脱豪放的风神和受尽磨难的悲慨正与这两种格调相适应。前人称李之仪诗取径险峭而有浑浩雄深之气,从这首诗能将飘逸和苦涩相统一的风格来看,确有近似苏轼之处。
(葛晓音)
书扇
李之仪
几年无事在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新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扇,是驱热消暑的用具,同时又是古代文人潇洒生活的象征。因此历来的题扇诗,或作轻松诙谐之辞,或为风流倜傥之语,大都是随意之作。这种诗往往正如扇子本身一样,只是生活的小摆设,为之者不甚经心,读之者亦不深索。李之仪此诗则不然,它以健爽流利的笔触抒写生活的情趣,清新俊逸,算得上宋人书扇诗中的佳品。
全诗以“无事”二字为其主干,通篇的描写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的:首句以“几年”写时间,以“江湖”写地点,在时间与空间的组合中,为“无事”创造了更悠闲、更自在的环境,诗篇一开始,便表达了优游自得的气氛,揭示了主题。第二句写无事中的事——醉。醉可以使人忘怀一切,因此“无事”的主人公更加解脱了。黄公酒垆,晋代酒家名(垆,酒店安置酒瓮的土墩,常代指酒店),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王戎等常在此酣饮。诗用“黄公旧酒垆”,以嵇、阮等饮酒者不受羁绊的生活作风取喻,进一步补足“醉倒”,自然也是进一步申说“无事”。“觉后”承“醉倒”。第三句说新月已上,然而诗人却还“不知”,再次显示了他万“事”皆“无”的心理状态。末句的“花影”是景之至美者,“花影”而又“满身”,充分表现了诗人醉倒花前的浪漫气质。“倩人扶”所突出的则是诗人的颓放。这一句描写醉态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击节叹赏。
此诗第一句是生活与情操的概括说明,似戏剧中的序幕,一上来先从总体上给读者以完整的印象。后三句专写某次醉倒,则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是首句所述内容的生动再现。这种一、三分段的谋篇方法新颖、别致,李之仪巧用这一形式,使得在二十八个字的短小篇幅中,把情怀抒写得极为酣畅。
全诗虽仅有七言四句,但人物描写颇为成功:既有整体形象,又有细节刻画;既写形,又写神,读之可见其人。末二句虽只用“新月”、“花影”等片言只语写景,然而它们同主人公形象配合有致,所以构成的画面就十分新鲜、逼真——所有这些,都反映了作者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准。苏轼跋李之仪诗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便参禅。”像《书扇》这样的好诗,是足以使大诗人苏轼爱不释手的。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