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
(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⁸⁴⁸,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⁸⁴⁹。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⁸⁵⁰。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⁸⁵¹。马儿迍迍的行⁸⁵²,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⁸⁵³。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⁸⁵⁴;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⁸⁵⁵。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
(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见安排著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⁸⁵⁶,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著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注释】
⁸⁴⁸碧云天,黄花地:句本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黄花,指菊花。
⁸⁴⁹“晓来”二句:意谓离人带血的眼泪,把深秋早晨的枫林染红了。霜林醉,深秋的枫树林经霜变红,就像人喝醉酒脸色红晕一样。意本唐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
⁸⁵⁰“柳丝长”句:此处讲柳丝虽长却系不住玉骢,情虽长却留不住张生。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惯,故写别情多借助于柳,晏殊《踏莎行》:“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玉骢(cōng),马名,一种青白色的马,此指张生所乘之马。
⁸⁵¹倩(qìng):请人代己做事之谓。
⁸⁵²迍迍(zhūn):行动缓慢、留连不进的样子。闵遇五曰:“马是张骑,故欲其迟;车是崔坐,故欲其快。”
⁸⁵³“却告”二句:却,犹“恰”。毛西河曰:“回避,谓告退;破题,谓起头。言相思才了,别离又起也。”唐宋诗赋多于开头几句点破题意,谓之破题。
⁸⁵⁴松了金钏(chuàn):言人瘦损使手镯松脱。钏,古代称臂环为钏,今谓之手镯。
⁸⁵⁵玉肌:肌肤光泽如玉。
⁸⁵⁶花儿、靥(yè)儿:即花钿。花蕊夫人《宫词》:“翠钿贴靥轻如笑。”
(做到)(见夫人科)
(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⁸⁵⁷。
(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著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⁸⁵⁸。
(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著坐的⁸⁵⁹,蹙愁眉死临侵地⁸⁶⁰。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⁸⁶¹,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⁸⁶²。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⁸⁶³。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
(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著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⁸⁶⁴,却元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⁸⁶⁵。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⁸⁶⁶,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
(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著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⁸⁶⁷,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
(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⁸⁶⁸,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⁸⁶⁹,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⁸⁷⁰,蝇头微利⁸⁷¹,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注释】
⁸⁵⁷挣揣:这里是夺取、夺得之意。
⁸⁵⁸视官如拾芥(jiè):把取得官职看得像从地上拾取一根草棍那样容易。《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青紫,古代卿大夫之服色,常用代指官职。
⁸⁵⁹斜签著坐:侧身半坐,封建时代晚辈在长辈面前不能实坐。
⁸⁶⁰死临侵地:呆呆的,没精打采的样子。临侵,语助词,无实义。
⁸⁶¹阁泪汪汪不敢垂:强忍泪水不敢任其流出。阁泪,含泪,噙泪。无名氏《鹧鸪天》:“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
⁸⁶²推整素罗衣:装作整理衣裳。推,借口。
⁸⁶³时间:目下,眼前。
⁸⁶⁴“我谂(shěn)知”二句:意谓我这几天已经深深知道了相思的苦痛难堪,原来这离别比相思更苦十倍。谂,熟悉,知道。
⁸⁶⁵弃掷:本指抛弃,此指撇下莺莺而远离。
⁸⁶⁶妻荣夫贵:《礼记·丧服》有“夫尊于朝,妻贵于室”之说,本指妻子可以依靠丈夫的爵位而尊贵。这里反其义而用之,意思是说你与俺崔相国家做女婿,已因妻而贵,大可不必再去求取功名了。
⁸⁶⁷眼底空留意:母亲在座,有所避忌,不得与张生同桌共食以诉衷曲,只能以眉眼传情表意。
⁸⁶⁸玉醅(pēi):美酒。
⁸⁶⁹怕不待要:难道不想、何尝不想之意。
⁸⁷⁰蜗角虚名:《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蜗角极细极微,蜗角虚名,喻微小之浮名。苏轼《满庭芳·警悟》:“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⁸⁷¹蝇头微利:班固《难庄论》:“众人之逐世利,如青蝇之赴肉汁也。青蝇嗜肉汁而忘溺死,众人贪世利而陷罪祸。”比喻为小利而忘危难。
(夫人云)辆起车儿⁸⁷²,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
(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⁸⁷³,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⁸⁷⁴。(下)
(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
(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⁸⁷⁵。
(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⁸⁷⁶,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⁸⁷⁷。
(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⁸⁷⁸,以剖寸心⁸⁷⁹: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⁸⁸⁰?
(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⁸⁸¹,眼中流血,心里成灰⁸⁸²。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⁸⁸³,趁程途节饮食⁸⁸⁴,顺时自保揣身体⁸⁸⁵。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⁸⁸⁶。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⁸⁸⁷。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⁸⁸⁸,阁不住泪眼愁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
(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⁸⁸⁹,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⁸⁹⁰。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⁸⁹¹,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⁸⁹²。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
(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蔼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⁸⁹³,禾黍秋风听马嘶⁸⁹⁴。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⁸⁹⁵?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
(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⁸⁹⁶?
(旦、红下)
(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⁸⁹⁷。(下)
【注释】
⁸⁷²辆:用为动词,犹驾好、套起。
⁸⁷³登科录:登载录取进士姓名的名册。唐人称为进士登科记,宋人称为登科小录。
⁸⁷⁴春雷第一声:进士试于春正、二月举行,故称中第消息为春雷第一声。韦庄《喜迁莺》:“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街金榜出门来,平地一声雷。”
⁸⁷⁵“青霄”二句:此为当时成语。青霄路,即致身青云之路。青霄,即青云。金榜题名,即进士及第。经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三个等第(称三甲)用黄纸书写名字予以公布,谓之“黄甲”,亦称金榜。
⁸⁷⁶口占(zhàn)一绝:不打草稿,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诗。
⁸⁷⁷“弃掷”四句:意思是,抛弃我的人儿现在何方?想当初对我是何等相亲。还应当用当时对我的一番情意,去爱怜眼前的新人。诗出《莺莺传》,原为莺莺被张生抛弃之后作,剧中只是让莺莺用为设托之词。
⁸⁷⁸赓(gēng):续作。
⁸⁷⁹剖寸心:表白真诚。剖,表白。
⁸⁸⁰“人生”四句:表明除莺莺之外再无知己之意。长,通“常”。孰与,犹“与谁”。
⁸⁸¹未饮心先醉:刘禹锡《酬令狐相公杏园下饮有怀见寄》:“未饮心先醉,临风思倍多。”
⁸⁸²“眼中”句:形容极度悲痛。徐士范曰:“出《烟花录》:昔有一商,美姿容,泊舟于西河下。岸上高楼中一美女,相视月余,两情已契,弗遂所愿。商货尽而去,女思成疾而亡。父遂而焚之,独心中一物不化如铁,磨出,照见中有舟楼相对,隐隐如有人形。其父以为奇,藏之。后商复来,访其女,得所由,献金求观,不觉泪下成血,滴心上,心即成灰。”
⁸⁸³服:适应,习惯。
⁸⁸⁴趁程途节饮食:意谓路途中要节制饮食。趁程途,即赶路。趁,赶。
⁸⁸⁵“顺时”句:意谓要估量自己的身体情况,适应季节之变化,自己保重。揣(chuǎi),揣度。
⁸⁸⁶“荒村”二句:此二句互文见义,谓荒村野店,雨露风霜,应当早歇息晚上路。
⁸⁸⁷“泪添”二句:上句以水喻愁之多,下句以山喻愁之重。华岳三峰,即西岳华山的中峰莲花峰、东峰仙人掌、南峰落雁峰。一说为莲花峰、毛女峰、松桧峰。
⁸⁸⁸据鞍:跨鞍。
⁸⁸⁹文齐福不齐:意谓有文才而缺少福分,不能考中。齐,备,全而不缺。
⁸⁹⁰停妻再娶妻:指不认前妻而另行娶妻。古代婚制,男子可以多妾,但不得双妻并嫡。《唐律·户婚律》有“有妻更娶”条,元代《通制条格》也有相关记载,可知有男子再娶而不认前妻者。
⁸⁹¹一春鱼雁无消息:本无名氏《鹧鸪天·春闺》:“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⁸⁹²栖迟:留连,逗留。《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⁸⁹³古道:蒲地曾为舜都,汉初置县,通长安之路久已开辟,故称古道。
⁸⁹⁴禾黍:代指庄稼。禾,谷类作物。黍,黏小米。嘶:马鸣。
⁸⁹⁵来时甚急,去后何迟:《诗词曲语辞汇释》谓:“‘时’,为语气间歇之用,犹‘呵’或‘啊’也……‘时’与‘后’为互文,‘后’犹‘呵’也。”
⁸⁹⁶“量这些”句:意谓烦恼之多,量这些小小的车儿怎能装得下!车本不小,愁多便嫌其小。量,审度,估量。大小,偏义复词,义取小。
⁸⁹⁷“泪随”二句:互文见义,谓睹秋云、见流水都引起对莺莺的思念而愁生落泪。
【点评】
崔母虽然许婚,却又以“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名,逼迫张生上朝取应。长亭一别,或成永诀,令莺娘怅恨不已,“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老夫人催促把盏,小夫妻无心饮食,“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须臾对面,顷刻别离”,张生信誓旦旦:“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金榜无名誓不归!”莺莺反复叮咛:“顺时自揣保身体”,“休忧文齐福不齐,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张生身影已在视线之外,莺莺犹自伫立凝眺:断续风中的莫非是古道深处那人的马嘶?长亭一曲,刻画莺莺心地,深挚微细,最是动人心魄。
崔张分离恰逢暮秋时节,恨别、悲秋两相遇合,更增几分断肠情绪。碧云、黄花、西风、北雁,青山、疏林、暮霭、马嘶,“声声色色之间,离离合合之情,便是一篇赋,纵着《离骚》卷中不得,亦自《阳关》曲以上”。(王世贞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