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娘乃节
八十五岁的达娃问儿子万考,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晚饭吃汤面片,汤里放了许多干猪肉丁。煮的时间不够,肉丁很瘦很硬。万考嚼了好久,咽下去后大声问,啊么了?
事管会[1] 的班玛次力来了,说后天是“娘乃节”[2]。
达娃耳朵背,脑子记不住日子,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说。
万考说,知道,我知道。
达娃说,芫根种完了吗?
种完了。
大豆[3] 种了吗?
不是上个月就种过了嘛。
达娃像在回忆大豆是否种过一般,歪着头看着万考,好久没出声。万考接着吃饭。过一会儿达娃说,叫闭斋呢,我们家指定下的是两个人。万考没答话,闷头吃饭,他累了,饿了。
扎尕那坐落在迭部县西端四面环山的益哇沟,属迭山一隅,气候全县最冷,长不成小麦,只能种些大豆、青稞、燕麦和芫根之类的农作物。除了供人食用,其他用作饲料。这里习惯四月中旬种芫根,这时种植秧苗可以避免虫蛀。
三天来,万考夫妇和大姑娘召吉草天不亮下地,耕地、耙地和撒种,抢在娘乃节前把芫根种下去,为的就是安心过节。这几天他们连饭都顾不上做,顿顿拌糌粑,做活做到看不见路径的时候才收工。万考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这样抢着做活累得够呛,回到家连话都不想说。但他心里盘算好了,吃完饭,在被子上倚着休息的时候说,丫头,明天我们两个人闭斋,叫你阿妈做饭、喂猪。
万考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和小姑娘在扎尕梁上的牧场放牧,二儿子学司机,在外头开车拉木材贩木材,小儿子在县城上住宿中学。
召吉草正在连着炕灶的灶台上洗锅,抬起头来说,阿爸,你和阿妈闭斋吧。我闭斋饿得招不住,要饿上一天半呢。
万考看看上身穿防寒服、下身着藏族长裙的召吉草,说,你不闭斋吗?我还想着这几天种芫根乏了,叫你缓两天呢,让你阿妈做饭背水去。
我不乏。你和阿妈闭斋,我做活,阿妈,你说成不成?召吉草把脸转向坐在炕沿上的阿妈丹知草,用央求的口气说。丹知草看着她笑了笑,往年的娘乃节,都是自己做家务,做饭、喂猪,丫头闭斋。可是丫头长大了,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活泼好动,再叫她像小娃娃一样闭斋,不合适。她温和地笑着说,你不闭斋,那就我闭斋。你可是要早些起来,不准睡懒觉。明早要炸油果[4],给亲戚们送油果,还要喂猪呢。那我知道,召吉草说。
四月十五日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日,在甘南地区,纪念活动从四月十四日早晨就拉开了序幕。黎明时分,扎尕那东山的天幕刚刚露出一片朦胧的晨曦,启明星还熠熠闪烁在暗蓝色的天空,万考夫妇就起床了,因为院门的开启声惊醒了女人。女人推了万考一把,说,快穿衣裳,丫头都背水去了。按照传统,这一天闭斋的人什么活都不能干,但是万考起床后想到了牛,怕没有参加闭斋的召吉草忘记给牛喂草。他穿上日常穿的老羊皮袍,先去了趟牛圈,然后才回到自己住的偏房[5],洗脸、换衣裳。他换上崭新的豹皮领子的皮袍,蹬上过年时才穿的牛鼻子形状的长靿子皮靴,戴上二儿子从临夏州买来的咖啡色新礼帽,就到客房去了。往常,客房的佛龛是由达娃操心的,但今天万考用干抹布把铜制的七个净水碗擦净了,添上清水,再把七个铜制的酥油灯点着。酥油灯排成一列,灯火静静地燃烧着。他回到偏房,这时丹知草已梳过头了,也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脖子里挂着一串缀有猫眼石和红珊瑚珠的项链,问他,现在走吗?这时,房门突然开了,达娃一身新装走出来了,说,等一下,我跟你们一搭去。
万考说,你做啥去?
我跟你们一搭念嘛呢[6]去。
万考说,不成不成。你不要去,你连路都走不动。
达娃说,我啊么走不动?我茅司[7]没去者吗?
不成不成……
万考大声制止母亲,但丹知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又和蔼地对达娃说:阿妈,你要闭斋就在家里吧,寺上不要去,在家里闭斋一样嘛。达娃不出声了。
万考夫妇各自拿起自己的念珠,念着嘛呢相随走出居室。他们下了台阶,经过东房门前时,丹知草推开一间房门看了一下,这是召吉草的居室。
召吉草和她的妹妹卓玛原先住在二楼的小房,后来卓玛去牧场帮大哥放牧,召吉草长大了,去年上了头[8],为方便交友搬到这间房来住。姑娘长大了,父母不能干涉她的社交生活了,但母亲却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房内无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于是,丹知草紧走几步,跟上万考。他们出了大门,走过很陡的村道,向嘛呢康[9] 而去。他们的村子叫达日村,村子正好坐落在扎尕那阿尼堆尼神山脚下,像弥勒佛的肚子般隆起的小山冈上,山冈南端有个很大的煨桑台和一座突兀耸立的白塔。白塔旁有间很大的念经房,还有全村人集体念经时做饭和休息的几间平房。
扎尕那是被人们叫做扎尕梁的迭山南麓一块风景优美的盆地。“扎尕”是藏语白石头的意思,“那”是里头的意思,两个词组合意为白石头里边,也可译成石匣子。这个石匣子四面被高入云天的白石头山包围,山坡上长满参天古松,中间绿草茵茵,流水潺潺,还有面积不大的一些梯田。扎尕那早先是一个大部落,属下有七个小部落,现在为一个行政村七个自然村。三个自然村在石匣子外边,四个自然村在石匣子里边,从东往西、由低到高沿着阿尼玛沁和阿尼堆尼两座神山的南麓排列,第三个就是达日村。
太阳已经从东哇村东边像利剑刺向蓝天的扎吾道峰旁边探出头来了。美丽的玫瑰色霞光染红了阿尼堆尼,染红了阿尼玛沁,染红了覆盖着扎尕那的轻雾,染红了挂在两座神山头顶的白云,也染红了达日村的嘛呢康和白塔。透过玫瑰色的轻雾,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拉桑寺佛殿的金顶和东哇村的沓板房[10],它们藏在山峰的阴影里。
村民三三两两地走出沓板房,沿着梯田旁弯曲的小路走向嘛呢康。小路上人影憧憧,不断如缕,煨桑台上早就冒着燃烧柏树枝升起的浓浓烟雾了。村民到了嘛呢康先磕头,然后围着白塔转起圈来。他们都不说话,神情庄重,默默地念诵六字真言。要抓紧时间念,这天念一遍六字真言相当于平日念三亿遍,这是纪念佛祖和行善积德的好日子。
真正的闭斋是从下午开始的,因为佛祖在世的时候每日只进午斋,所以他们念嘛呢念到中午,回家吃点素食,然后又来嘛呢康继续念嘛呢。此后就不准吃饭,一直要到后天早上太阳升起,但一早一晚时允许喝些茶。
月亮升起后,万考夫妇回到家中,在偏房的炕上坐下。达娃从她坐着念嘛呢的台阶上走进来,三个人端端正正地在炕桌两边就座,万考盘腿坐着,对面是跪坐的达娃和丹知草。
这时候召吉草进来了,手里端着铜瓢,里面装着半瓢她早晨背来的水,在父母和奶奶手里各倒了一点。父母和奶奶将水吸进嘴里,漱了漱口,吐到盆里,然后开始喝清茶[11]。
召吉草说,阿爸阿妈,你们先喝着,我到门外头破[12]些柴去。柴烧完了。
闭斋是不能说话的,万考夫妇点了点头。召吉草把铜瓢放在茶几上,走了出去。
万考夫妇和达娃慢慢地喝茶,一句话也不说,身子不能挪动,只能动一动手——把开水添进茶碗。这是规矩。
半小时后,他们喝完茶,该是拿水漱口的时候了。漱口完毕就可以下炕活动一下,然后睡觉了,但召吉草把盛着水的铜瓢放在离炕几米远的茶几上,他们的手够不到,只好静静坐着,等召吉草进来端水。
他们等呀等呀,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召吉草还不进屋。三个人互相看着,神情困惑又焦急。他们仰起头倾听,外面没有任何响动,连劈柴的声音也听不见。
终于,万考忍耐不住大喊了一声,丹巴!丹巴是邻家的年轻人。丹巴……丹巴……万考扯着嗓子连着喊了十几声,才听见院子里脚步声响。丹巴跑进来,惊讶地看着他们说,出啥事了,阿库[13]?
万考气哼哼地说,把茶几上的瓢给我拿过来!
丹巴把瓢拿来,往万考手里倒了点儿水。万考刚接了一点儿就急着往嘴里吸,然后“噗”的一声喷在地板上。他猛然站起身,跳下地蹬上靴子,大声问,你看见召吉草了没有?
没有呀!
柴垛跟前没有吗?
没见呀!到底出啥事了?丹巴惊讶地望着一脸火气的万考问。
跑过了,这丫头跑过了!不知跑到啊达去了!
丹巴明白怎么回事了,一边往丹知草的手里倒水一边说,阿库,你甭着急,召吉草可能到谁家串门去了……
串门去了?!万考大发雷霆,把我们在炕上晾下,她倒串门去了?!
万考气呼呼地走出偏房,先去客房看了看,又到召吉草住的房间看了看,房门在他身后乒乓乒乓地响着。他跑到大门口,旋即跑回院子来,脸都气白了,大声吼叫着,没有嘛,柴垛子那达根本就没人嘛!她说是破些柴去呢,柴垛那达就没人,连柴刀都没有嘛……这个死丫头!
丹知草从正房的台阶上走下来,脸色白白的,说,你先甭着急,再找一找嘛……丹巴也劝万考,不要急,阿库。说不定谁有啥急事把她叫走了,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再急的事她也要进来言传一声!
找一下,找一下再说……丹知草说。
哪里找去!天这么黑了!
丹知草不再说话,匆匆走出院门。丹巴跟了出去,说,我也找去。
万考气呼呼走进客房,旋即走了出来,没人和他说话,火气没处发。他在月亮地上站了一会儿,也走出院门去了。走进村庄的一条巷道,听见丹知草扯着嗓门喊召吉草,便转身进了另一条巷道。他没有像女人那样大声喊,而是悄悄走到一个门洞站定倾听,听院子里有没有喧哗的声音。如果有年轻人的喧哗声,召吉草就可能在那里。听了一会儿,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又走到下一个门洞去。他不愿意叫门,不想让人知道大姑娘找不见了。
达日村是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三个人很快就把全村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召吉草。回到家,丹巴说,说不定是跟上哪个男人跑过了吧。
万考一下子不出声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其实,在村里找来找去的时候他已经想到这种事了,但心里又不断否定自己的判断,因为从来没听见过召吉草和哪个男娃娃有来往,丹知草也没有提起过这种事。在偏房的炕沿上坐了良久,他问丹知草,丫头会跟谁走了呢,你能想出是谁吗?
丹知草说,想不出是谁。
这段时间有男娃娃来找过她吗?
没有。
她没给你说过这样的人吗?
有了我还不跟你说嘛。
万考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问丹巴,你们年轻人当中听说过召吉草跟谁有来往?
丹巴说,没有,没听说过。召吉草岁数小,跟我们这么大的不来往。
召吉草的失踪搞得万考夫妇心神不定,不仅这天晚上没睡好觉,转天把过娘乃节的活动也冲掉了。两口子虽说在日出之前就起来,但是只有万考和达娃坐在炕上喝茶,丹知草为他们烧茶,喂牲口、背水。喝完茶,达娃坐在台阶的板凳上念嘛呢,万考夫妇分头去打听召吉草的下落。万考骑上马往东走,丹知草步行往西去,那边还有代巴村,念嘛呢的事根本就顾不上了。
万考的行动注定是场徒劳。他先到邻近的业日村,村里人大都去嘛呢康念嘛呢了。好不容易找到个人问,看见我家的召吉草了吗?对方一句话不说,光是摇头。没办法,万考只好牵着马走到这家门前听听,走到那家推开门看看。他想,谁家的小伙子把召吉草领来了,家里总该有些喜庆的迹象吧。结果他搞得很狼狈,一次,在一家门口侧耳倾听,大门哗啦开了,主人出来惊讶地问:啊哟,是万考阿哥嘛,你怎么在门上站着呢?他只好脸红脖子粗地跟人说,我找丫头着呢,我的丫头不知道啊里去了……主人哈哈地笑着说,你的丫头啊里去了,我啊么知道呢……还有一次,他推开一家的大门,正往里探头呢,一只狗忽地扑了过来,把他的新皮袍咬住了。气得他踢了一脚,狗惨叫着逃回去了,看家的姑娘却追了出来。那姑娘不认识他,追着问他,你打我家的狗做啥呢?
他原计划逐村去打问,问完东哇村再到石门外的纳加、尕固和益藏去。扎尕那外的三个村与扎尕那内的四个村“插箭”[14]和过年都在一起,有可能召吉草认下哪个男娃娃了,男娃娃把召吉草领跑了。但是,他仅仅去了业日和东哇两村,就已经口干舌燥,失去了信心,垂头丧气回家了。
午后三四点钟,他回到家,把马往圈里一拴,回到炕上躺下,连念嘛呢的心思都没有了。丹知草早就回来了,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就在他躺着生闷气的时候,大门口传来了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二儿子更堆群佩噔噔噔地走进来了。
更堆群佩今年二十五岁。七八年前万考还在扎尕梁的牧场放牧的时候,正赶上国家政策变化,取消了木材计划调拨,允许牧民个人买卖木材。更堆群佩就跑到甘南州首府合作市学习汽车驾驶,拿到了驾驶执照,回来后与县城里一个年轻人合伙买了辆解放牌卡车,从迭部县的几个林场拉木材去临夏市贩卖。他有了点钱后在县城买了房,把家安到城里去了,还买了辆新车。
更堆群佩今天刚从临夏市回来,买了茶叶、桂圆和两大瓶鲜奶送过来。扎尕梁上的牧场因山高路远,住在村里的父母喝不上牛奶,更堆群佩每次出车就买些瓶装鲜奶或奶粉带回家。
万考很喜欢这个儿子,脑子灵,学啥会啥,又见过世面,办事干练老成,有主见。尽管他心情不好,但是看见儿子还是坐了起来,问,这一趟去临夏路上平安吗?更堆群佩没回答。他看出家里出什么事了,今天是娘乃节,父母这时候本该在嘛呢康的。于是他问,阿爸阿妈啊么没念经去?
万考垂下头没说话。丹知草把召吉草失踪的事讲了,说,你阿爸都快急出病来了。
更堆群佩静静地听着,然后说,你们急啥嘛!今天是娘乃节,抢下我妹妹的人肯定不能动弹。明天,最迟后天,你们就在家里蹲着吧,谁抢下的谁自己就上门来了。阿爸,你就等着喝酒吧。
就是不知道她跟了个啥人,家境咋的个样。万考忧虑地说,你妹妹岁数还小呀,就害怕叫坏人给骗了。
等着找上门来再说吧。
事情还真叫更堆群佩说中了。转天早晨开斋了,太阳出来后万考一家人才开始吃饭。丹知草煮的大米稀饭,三口人坐在偏房的炕上就着儿子买来的四川榨菜吃油果。刚刚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就听见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万考夫妇忙整理好衣裳走出去挡狗开门。扎尕那的纳加石门外头尕固村的多吉次仁一身新装站在巷道里,手里牵着马。看见万考,多吉次仁摘下礼帽弯着腰说:
乔戴莫[15]。
乔戴莫。万考回礼。
乔戴莫。丹知草也说,并且急急忙忙从多吉次仁手里接过缰绳,把马牵到牲口圈里去。
唉呀,你可是稀客呀!啥风把你刮到这达来了。万考热情地把客人让进门来。尕固村虽然离达日村十几里路,但年岁大点的人都相识,他们在拉桑寺一起念嘛呢,“插箭”时也见过面。
多吉次仁进了客房,在靠窗户的沙发上坐定。丹知草把炉子点着,沏好酥油茶,端上油果之后,万考对客人的态度立即就变了。因为多吉次仁刚刚喝了两口酥油茶,就把手伸进提来的一个帆布袋子里,提出来三瓶酒,说,万考阿哥,是一场喜庆的风把我刮到你家里来的,我是给您道喜来了。
不过年不过节的,你给我道的啥喜嘛。万考的口气变得冷冰冰的。
不过年不过节就没有喜事吗?你快些把酒盅盅拿过来,我们喝上两盅了我再给你说今天的喜事。
酒盅盅是有呢,这酒可是喝不成。我年轻的时候在佛爷跟前磕过头,发过誓,这一辈子不喝酒不吸烟。
你说的话我就不信,磕过头以后你再就没沾过酒没吸过烟?
沾是沾过一次,那是1958年我跟着人当土匪,叫解放军俘虏了。一个解放军给我让烟呢,我吸了一根。那是没办法,解放军给的烟我不敢不吸。
沾过一次就能沾两次,今天我们一搭里再沾一次。有喜事哩嘛,佛爷不怪。
说着,多吉次仁就从腰带上挂小刀的地方解下起子开酒瓶,可是万考坚决地伸手把多吉次仁的手抓住了。不要开,你先不要开!把事情说明白,到底有啥喜事,为什么这么早到我家来叫我喝酒呢?
多吉次仁的脸上挤出笑容,万考阿哥,确实是喜事。我家有个二十几岁的儿子,你家有个长大了的丫头,我们两家成亲家了。这不是喜事吗?还不该喝个酒吗?
哎呀呀,是这么回事呀!我的丫头丢过着两天了,啊么找也找不着,正想着要到派出所报告去哩,谁把我的丫头抢过了,才是你们家的人抢着去了!你赶紧回去,快快地把我的丫头送回来,我们两家人就算没事了,我就不报告派出所。
万考说得干脆又坚决,终于把憋了两天的闷气发泄出来了,但多吉次仁却是一点不生气,厚着脸皮说,阿哥,你把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现在是啥时代了,我们能抢你的丫头吗?再说呢,你的丫头也不小了,我的娃娃就是抢也抢不去呀。那不是牛娃子,想赶就赶上走了。那是你的丫头看上我的娃娃了,我的娃娃也看上你的丫头了,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的,趁着娘奶节的日子,我的娃娃接来了,她就跟上着到我家去了。阿哥,你还是要尊重娃娃们的意见哩,娃娃们已经同意了,我们两家人就把亲家做下。这不是大喜事吗?
丫头同意了吗?我的丫头同意跟你的娃娃了吗?这样的话我啊么没听见?你先不要说当亲家的话,先把我的丫头领回来,叫她当面给我说一下,是不是看上你的娃娃。她要是当面说一声看上了,我就不拦了,你再领上了去。
多吉次仁嘿嘿嘿地笑了,说,阿哥真是个聪明人,这是哄娃娃们的把戏。你想得好得很,一来你就不放了。把你的小把戏收起来,我们还是面对现实……
现实,你要面对现实吗?现实就是我的丫头不管是你的娃娃抢走的,还是她自己跟上着走的,反正我没同意。我不同意,这个亲家就做不成!
多吉次仁软磨硬泡了半天也没结果,只好把酒提回去了。
这天傍晚,更堆群佩又开着车回家了,听说妹妹叫多吉次仁的儿子领跑了,他很赞成阿爸的处理方法,说,不能给,我妹妹坚决不能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叫夏道部。那是个土匪嘛,绕巴不就是夏道部打下的吗?
万考说,知道,我知道。是他的儿子打下绕巴的,我才没答应。
去年藏历新年的时候,全扎尕那的人在拉桑寺庆贺新年。年轻人在村委会的篮球场打篮球,多吉次仁的儿子夏道部和万考的小儿子绕巴抢球时发生争执,夏道部拿石头把绕巴的头打了个大窟窿。至今前额上还有一条伤疤,刀戳下的一样。这事更堆群佩和弟弟商量过,要到尕固村去把夏道部打一顿。到现在还没去打,夏道部倒把召吉草领跑了,真是气人!
但是,多吉次仁家对这门亲事不愿意轻言放弃。第二天,多吉次仁又提着酒来,并叫上了儿子的舅舅来当说客。藏民对舅舅的身份是很看重的,比叔叔更受尊重,可舅舅来了也没说通。过了一天,多吉次仁又请出个人来,是万考被尕固村招赘的弟弟沙拜次力。弟弟回娘家来了,万考当然要热情招待,于是弟弟劝他,既然丫头自己同意,跟上多吉次仁的儿子走了,那就给去吧,这样当成亲家的多得很。你不同意,硬是要回来,将来再叫人抢走了,你不是更着气吗?
万考还是不答应,不是不给弟弟面子,也不是因为多吉次仁的儿子打了绕巴,而是因为姑娘私奔伤了他的面子。他并不是老古板,姑娘十六岁就上了头,还是他叫姑娘从楼上小房搬下来,睡到靠近大门口的东房去的,实际上是给姑娘提供了交友的空间。但是男方没有正式来人说亲,就把姑娘领走了,这种行为他接受不了。
弟弟说,这你不要怪人家的娃娃,他知道跟绕巴打过仗,怕媒人来了你不答应,没办法才把召吉草抢过了。
那娃娃心黑得很。我家的绕巴比他小四五岁,他拿石头把头打了个窟窿,那是个土匪嘛!
事情就这样顶起牛来,万考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男方也不放弃,便打发小两口出门,去西藏磕头。小两口时不时从西藏打电话和家中联系,听说万考一直不松口,他们便滞留西藏不回家。这样过了一年,小两口的儿子出世了,他们才回到扎尕那。女儿抱着孩子来看万考和丹知草,万考夫妇不同意也没办法了。
[1]藏族地区自然村的民间组织。四五人不等,每年由四五户人家各出一人组成,轮流担任,组织和协调全村的节庆、宗教和生产等事务。
[2]藏族的重要节日。藏历(基本和农历相符)四月十五日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及悟道的日子,各寺院和信教群众要进行纪念活动。
[3](方言)蚕豆。
[4](方言)类似油饼的食物。
[5]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藏族民居大都是两层楼房。一楼是偏房和正房,家人住偏房,客人住正房,所以正房又称为客房。二楼的房子称为小房,多为儿女和老人们居住。
[6](梵语)佛教金刚经中梵文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缩音。
[7](方言)厕所。藏民的厕所建在庭院外与偏房房顶等高的木架上,上厕所先要爬梯子上房顶。
[8]女性的成人礼。藏族习俗,女性年满十五六岁要举行仪式,改变发型。发型各地不尽相同,基本原则是将披散的长发或大辫子编成很多小辫子,然后再佩戴发饰,表示可以参加社交活动,以及谈恋爱。
[9](藏语)即嘛呢房,村中的小型寺院,类似汉族地区的村庙,是全村人聚集念经和议事开会的地方。
[10]藏族民居,房顶覆盖有排列整齐的松木板。
[11]不加入酥油和牛奶的茶水。
[12](方言)劈。
[13](藏语)伯伯,叔叔。
[14]藏族祭奉山神的仪式。
[15](藏语)你好。